彭湃從日本留學(xué)回來后，在海豐領(lǐng)導(dǎo)農(nóng)民運動。封建軍閥陳炯明曉得他不是一個尋常的人物，便想盡辦法籠絡(luò)他，通過同鄉(xiāng)關(guān)系，親自請彭湃出任海豐縣的教育局局長。
彭湃起初不就，后來認(rèn)識到這個職位有利于革命活動的進行，才欣然答應(yīng)。
在他任海豐縣教育局局長期間，看到原來的海豐縣城，城墻堅固，雉堞橫天，只有東西南北四個城門可供出入。城里除了商店和人家，其余就是縣衙門以下各機關(guān)林立城內(nèi)。每天但見長袍馬褂的士紳，和一些進出衙門、專靠替別人打官司以揩油水的穿衙訟棍們招搖過市，八面威風(fēng)。城里的人口只有一萬多，而散居城外和各鄉(xiāng)村的農(nóng)民，倒不下三四十萬人，連彭湃也還是住在城外龍津溪東岸的龍舌埔。農(nóng)民有事進城，就好像劉姥姥進大觀園，鬧出好多笑話；還要受地主佬和那穿衙擺道的“爺們”的閑氣。青年婦女，更是罕得進城，因為城里一群惡少跟流氓無賴會來調(diào)戲她們。
彭湃明白主要的原因是城禁不開。附近交通不便，使得城鄉(xiāng)隔絕起來。
他決心要拆毀海豐縣城的圍墻，筑一條貫通縣城東西兩頭的大馬路。他把這計劃告訴縣長翁桂清，試探他的看法。
翁桂清這家伙是陳炯明的心腹，他表面上同意彭湃的主張，暗地里卻把這消息透露給縣城的劣紳們。那些以陳月波為首的土劣，聽到這個消息，不免都驚慌了起來。
陳月波道：“拆掉縣城，哪里還有城里人和鄉(xiāng)下人之分哉！？”
一個地主道：“本來，鄉(xiāng)下人已經(jīng)越來越不淳厚了！拆掉圍城，城鄉(xiāng)自由來往，那班鄉(xiāng)巴佬，就要益加放肆了，這還了得！”
又一個紳士道：“我縣文物薈萃之地，全看縣城；城墻一毀，龍氣泄盡，我輩有功名之人，豈不要把世代的書香斷送了？”
另一個紳士自作聰明道：“我知道了，彭湃一定是嫌自己家住城外，我等家住城內(nèi)，故此要拆縣城，以消胸中不平之氣！”
接著，還有其他許多土劣發(fā)表意見道：“既然如此，何不去見彭湃，請他把全家人搬進城來，不就萬事如意了嗎？”
最后，陳月波下結(jié)論道：“且不要管他原因何在，總而言之，這對頭冤家，是碰上了；彭湃要拆城，我月波誓不跟他干休也！”
眾紳士連忙問道：“你有何妙法來對付他？”
陳月波大叫道：“有何妙法？我輩陳、林、馬、鐘、黃眾紳耆人等，加之翁縣長大人，合縱連橫，共同對付一個小小的教育局局長，不許他輕舉妄動，問他膽大妄為之罪，難道還怕他違逆不成？”
這時一個紳士插嘴道：“這事又怕不成，月波兄可記得六七年前，我們替林統(tǒng)領(lǐng)立像紀(jì)功的事嗎？”
舊事重提，把陳月波氣得臉孔像豬肝似的，揮著手杖，憤慨萬分地說道：“老弟，你畢竟年輕識淺，不明時勢。想當(dāng)年，林統(tǒng)領(lǐng)虎頭蛇尾，昏庸無能；馬蓉桂這廝，又是個軟蛋知縣，沒有一點擔(dān)當(dāng)！如今陳競公為一權(quán)傾中外之聯(lián)軍總司令，官帶閩、粵、贛，舉足輕重，豈可同日而語哉！甚且連彭湃之教育局局長，也虧競公抬舉，才得發(fā)號施令。妄想拆城，談何容易！今我等合力反對，他焉敢以一卵來擊我等之石頭乎？”
大家見他說得十分有把握，便安靜下來，商量對策。他們決定先去試探彭湃的口氣，看看他是為著公事，還是為了私人。
陳月波繼續(xù)發(fā)揮議論：“先禮而后兵！此即所謂先君子而后小人也！”
他們一行幾十人，來到教育局見彭湃。陳月波面對著仇人，恨得咬牙切齒，但他不得不按住性子，陰沉沉地問道：
“彭湃先生，聽說你要拆毀城墻，此事是否當(dāng)真？”
彭湃點點頭道：“一點不錯。”
陳月波又緊緊追問了一句：“此事是否得當(dāng)？”
彭湃毫不躊躇地答道：“十分得當(dāng)！”
當(dāng)下，他就把便利交通，消除城鄉(xiāng)間隔閡的好處，向他們宣傳一番。
然而，這班家伙哪里是來聽人講道理的！一時都睜大兩眼，眼珠子滴溜溜轉(zhuǎn)動，互相拋擲著眼風(fēng)，可沒有一個人開口。
陳月波憋不住了道：“現(xiàn)在人心惶惶，彭局長將何以措置？”
彭湃奇怪地問道：“哪一個的心惶惶呢？”
陳月波答道：“我！還有我們這一班城里的名門縉紳們！”
這時一個紳士插嘴到：“既然沒有城鄉(xiāng)之分，那班鄉(xiāng)巴佬，豈不要瞧不起我們紳士階級了？”
聽不上幾句話，彭湃已經(jīng)明白他們的來意了，不想再跟他們多糾纏，只大聲地道：
“難道你們還沒有把農(nóng)民欺壓夠嗎？你們不贊成拆城，除非搬出最公正的道理來！”
于是，這群人就挖空心思，七嘴八舌，大發(fā)宏論；有的說本地方言，有的說藍青官話；也有用文言的；還有的就引據(jù)一套“詩云子曰”的古圣賢經(jīng)典，想來壓服彭湃。
彭湃聽得煩了，便不客氣地說道：“你們害怕拆城；害怕失去士大夫的威儀；害怕破壞了本縣的龍氣風(fēng)水，除非去學(xué)袁世凱、張勛，把封建王朝復(fù)辟！”
說話間，門口涌進了一大群學(xué)生和農(nóng)民來，彭湃頓時笑容滿臉，趕快跑出去迎接他們，把陳月波們撂在辦公廳上不管。
他們討了一場沒趣，便悄悄地走出來。又合計著到縣衙門去找縣長翁桂清，看他作何道理。
翁桂清是外地人。他來海豐做官，察覺到當(dāng)?shù)胤饨▌萘π酆瘢缓冒嗣媪岘噷Ω吨桓业米锶魏我环健＜澥侩A層中的人，管他叫“妹仔”（粵語，指伺候別人的人）縣長。他知道陳炯明要利用彭湃，故此，暫時還不敢出頭和他作對。他對陳月波們說道：
“彭湃拆城，自出主張，教我這縣長也無法拗得過他！”
這話氣得陳月波拂袖而起，離開縣衙門。他對那些人說道：“可惱！又是一個混蛋！總司令用人不當(dāng)，真乃氣煞我也！”
他一提起陳炯明，馬上就有人提議去請求陳炯明的叔父陳六紀(jì)出頭干涉。
陳六紀(jì)是個大煙鬼。陳炯明做了三省聯(lián)軍總司令以后，他就安居海豐城的將軍府里，作威作福，咳一下嗽，也會教人擔(dān)驚受怕，儼然是個“太上皇”了。海陸豐的大小土劣，都來拜倒他的門下，以便倚勢凌人。
現(xiàn)在他們想起了這一張“王牌”，滿以為必操勝券，便整飭衣冠，來見陳六紀(jì)。
陳六紀(jì)聞知這事，滿口答應(yīng)。還當(dāng)著他們的臉，把彭湃左一句“忘恩負(fù)義”，右一聲“不識抬舉”，罵得唾星亂濺，口吐白沫。
但他煙癮挺大，每天要燒二兩多土（1兩=50克）。大凡煙精煙鬼，做事總是慢吞吞的。他答應(yīng)第二天就去找彭湃，責(zé)成他馬上收回成命。可是一天過了又一天，一連三四天，陳六紀(jì)還是槍不離人，人不離鋪，蜷臥床上，一天到晚，只顧吞云吐霧。
陳月波等得心焦，沒有辦法，只得去央求自己的老子陳裕珂出主意。
陳裕珂是個地道的前清遺老，也是個大煙鬼。不過他的煙癮不大，做事倒也精明得很。他對兒子說道：
“六太爺是個好大喜功的人，你們可送給他一塊匾額，把他的功德歌頌一番，便能促使他出馬對抗彭湃。一面由我去跟他合謀，保管馬到功成！”
陳月波聽了大喜，便叫人做了一塊冠冕堂皇的匾額，文曰“力保豐城”。為了沾光，還把自己老子的名字，跟陳六紀(jì)并列上去。可是當(dāng)匾額送到陳六紀(jì)家里的時候，彭湃已到城外，去動員學(xué)生和工農(nóng)群眾拆城去了。大家聽說要拆掉封建圍城，促進城鄉(xiāng)交流，個個舉手贊成，都熱烈響應(yīng)。
第二天黎明，數(shù)百名工農(nóng)群眾和學(xué)生云集城頭。彭湃親自主持施工典禮，在城門樓上，一連放了十二響百子炮，登時全城震動，根基穩(wěn)固的封建城墻，一下子變得搖搖欲傾。群眾開始拆城了。
此刻，封建地主們剛從夢中驚醒過來。探明真相后，就急急忙忙，擁著陳六紀(jì)、陳裕珂兩人往城頭趕去。
陳月波還使弄慣技，糾集了一大批無賴之徒，隨后趕到。他下定決心，準(zhǔn)備在交涉無效時，把彭湃騙出來，當(dāng)場打死。這個陰謀，是昨天在將軍府里早就計劃好了的。
可是陰謀給彭湃打聽到了。
只見陳六紀(jì)、陳裕珂趕到城頭，喝令民工不得動手。他們穿戴著長袍馬褂、瓜皮帽，揮動手杖，大搖大擺，一起來到彭湃跟前，也不施禮，便開口責(zé)問彭湃擅自拆城之罪。
彭湃又把拆城的道理，再說一遍，但是這兩個老家伙哪里聽得進耳。陳六紀(jì)喝道：
“你這不識抬舉的東西！也想學(xué)那孫中山，打倒封建制度？老實告訴你：我六太爺就是封建制度的頭目，你有本領(lǐng)，先來打倒我！”
陳裕珂也搶著責(zé)備道：“彭湃先生，你飽讀詩書，通曉歷史，豈不知我豐城初建于宋末，再建于明，改朝換代，經(jīng)歷一千數(shù)百寒暑。如今一旦毀棄，變得無堅可守，村野匪徒，乘虛襲來，如之奈何？你我皆為名門望族，總該保身家，安生命才是！”
彭湃不想多費唇舌，便回顧群眾，高呼道：“各位兄弟！你們聽到他們的話沒有？”
學(xué)生和工農(nóng)群眾是彭湃預(yù)先動員過了的，他們眼看這兩個穿長袍馬褂的老家伙，竟爬上城頭來大發(fā)威風(fēng)，禁不住怒氣勃發(fā)，便異口同聲地呼喝道：
“聽到了，這比放屁還要臭哩！”
還有些膽大的學(xué)生，聽得陳裕珂所說的“村野匪徒”等字眼，更加光火了，大嚷道：
“村野哪里有什么匪徒？只有你們這些拿‘士的’（英語stick的音譯，指手杖）的文明匪徒，專門打劫農(nóng)民罷了！”
大家邊嚷邊揮動家伙，敲打那城垛上堅固的灰泥。飛濺起來的灰泥屑，直往二陳的身上撲去，把他們逼得用手護住臉，連忙退到一邊去。
這時候，陳月波同其他一班紳士，以及散布在城下的流氓們，都在仰起腦袋，全神貫注地看著這一場斗爭。當(dāng)看到二陳被眾人逼往一邊時，陳月波知道事情不妙，便立即站出來，朝著城頭上的彭湃打供作揖，請求他下城來從長計議。
彭湃站在城堞上，冷笑著對陳月波說道：“月波秀才，你的陰謀詭計，我早就知道了！你想騙我下去，好讓亡命之徒，把我當(dāng)場打死！你也不想想，打死了我，卻打不死群眾拆城的決心！更何況你的老子就在我們的身邊，難道我們就不會送他的老命？”
這一席話，竟使得陳月波一伙人又恨又怕，而又無計可施，只好眼巴巴地看著圍城在彭湃的指揮下，連根毀去，只留南北兩面女墻和兩個城門。等到陳炯明來電查問原委時，海豐縣城已經(jīng)大大改觀：一條大馬路貫通縣城的心臟，向四面八方伸展開去。封建地主階級的構(gòu)筑的堡壘，也從此動搖了。
看看誰的力量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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